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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漫

文笔惹人泪

千秋:

[ 1 ]


我是在十二岁那年遇见先生的。


 


那天是个晴朗天,我牵着妹妹随着姆妈走进小巷,阳光从高高的墙边穿下来,把石板上的青苔照得鲜嫩,风也是有的,十分调皮地绕着姆妈的旗袍跑,阿爸在我们身后提着箱子,偶尔叮嘱妹妹两句,让她抓紧手上裹了芝麻的糖葫芦,别掉了。


 


先生就是这时候从小巷深处走来的。


 


时值民国三十七年,街道上熙熙攘攘,小巷里有戴着小帽的报童边跑边喊:“号外号外!北平改名北京!号外号外!一份三分钱!”


 


到如今,过去许多年,我还记得那时的场景,先生穿着白色的长衫,带着金丝围住的眼镜,不慌不忙从钱袋里拿出三分钱,接过报纸后又拿手帮报童理了理帽子,报童笑着问他:“先生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


 


“去给楠楠买风筝。”


 


“哟,那您可快点儿回来,我路过茶坊门口时见着凯爷了,指不定一会儿来看您呐。”说完报童就跑了,叫卖声一点点走远,我慢慢听不见了。


 


可先生渐渐走近了。


 


他的手极好看,纤细而又骨节分明,和姆妈莹白的手不一样,先生的手更有血色,和灰白色的报纸一比,显得端方稳重,带了一抹傲气。他的声音极好听,温润悦耳,犹如三更时的月华,缓缓倾泻而下。这样的声音对我说:“借过一下。”


 


我被这音色引得抬了头,正好看见光照在先生脸上,让我一下愣住了。


 


剑眉星目,唇若牡丹。先生的好看,是静水流深、岁月渐长、白云悄悄远去的宁谧的好看。仿佛寒冬腊梅凌雪独开,幽幽暗香提醒着雪色将去,春光将来。在那之前,若有人问我温柔是什么,我会说温柔似雨、温柔如云,温柔若海,可见了先生,我便只想对着先生说“温柔是你”。


 


后来我知道了,先生姓易,住在小巷最深处的四合院里,虽看着年轻,却已是著名学府的国文讲师,家中老人居住在湖南乡下的老家,他一人带着弟弟过活。


 


那时是民国三十七年,我随着父母搬进这条随时光一起变老的小巷,第一次见着先生,我想,先生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。哪怕后来见了姆妈都称其“郎艳独绝”的王俊凯,我还这么认为。


 


 


[ 2 ]


若世上有不明缘由的喜欢的话,那一定就有毫无原因的厌烦。于我而言,前者是先生,后者是王俊凯。


 


王俊凯比先生大一岁,要遵循礼数的话,我该唤他一声哥,再仔细一些,照着虚岁来,连“叔叔”这个称呼他也担得起。但我从来都直呼他姓名,只有在先生面前时收敛些,不情不愿叫他“凯爷”。


 


当然了,王俊凯也不见得多喜欢我。


 


我俩的第一次碰面,是在先生书房外的走道里。我的国文向来平庸,姆妈托了先生帮我温书,刚好先生的弟弟与我同岁,他就两个人一起教。每日夜色将近,食尽晚餐的我就一手拿课本一手拿小食盒往先生家里跑,有些陈旧的石板被我踩出咚咚响声,一路上念着走完它就能见到先生,我心里便生出满满欢喜。愈离近书房,我跑得愈快,课本都被我抓出一个褶来,这时突然从书房走出个人,我闪躲不及,一下子撞上去,转而跌在地上,半天起不来身。


 


那天的王俊凯穿了身浅色西装,他被我撞得有些踉跄,但一会儿就站稳了,挺直了腰背看我在地上疼得挤眉弄眼,瞅了会儿然后笑了出来。和先生不一样,王俊凯像夏季盛开的繁花,桃花眼里簇拥着整个滚滚红尘,眼角眉梢都带了一抹意趣,嘴唇张阖间露出斑驳情思来,我仰起头看他的时,天已黑了,书房里灯光影影绰绰,映在他脸上,像极了西洋画册里的人物。见他笑我,我又怒又气,干脆哭了起来。


 


然后闻了声的先生从书房走出来,把我扶起来的同时瞪了王俊凯一眼,顺道说他几句,王俊凯还回了话,笑得眼睛弯弯然后讲:“千玺,你是没看见这小丫头刚才的样子,不然你也笑!”


 


“笑就算了,干嘛不扶她起来?”先生问他。


 


“哎呀”王俊凯拍拍脑袋,“光顾着笑,忘了。”


 


先生拿了手帕给我擦脸,我看着地上被摔开的食盒,原本整齐摆在里面的桂花糕被抖了出来,一块块在地上裂开,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点心,特意让姆妈做了给先生带来的,连妹妹想吃都没让,谁成想被突然出现的王俊凯毁个干净。越看越委屈,攥着先生的手不放,连书房里练字的楠楠都跑来劝慰我,但王俊凯还是笑着,仿佛我越哭他越开心。


 


后来先生狠狠说了王俊凯,还让他这些天别过来,免得我见了不高兴。


 


我和王俊凯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,他害我出丑还浪费了我带来的点心,而我让他得了先生埋怨,好些日子没能进先生院里。


 


在先生面前,我们俩关系也不算交恶,只是不亲不近,但只要先生一离开,他就喊我哭包还怪我资质太差,耽误了先生的清闲。而我也不说回去,只是在先生问我是否明白时答一句不明白,让先生再给我讲解一遍,在一旁等着先生去听戏的王俊凯就能气得脸色发黑。


 


王俊凯很忙,每次都风尘仆仆的来,又急急切切的走,只有对先生才显出那么一丝温情脉脉,我曾在深秋的时节探望过先生,书房里不见,卧室里也不见,最后我在四合院的后院里看到了先生,以及他身边坐着的王俊凯。


 


先生在树下的摇椅上睡着了,身上盖着王俊凯的外套,枯叶晃悠悠落下,要靠近先生脸庞时被王俊凯吹开,又辗转落在地上。后院里只有一把摇椅,王俊凯是半蹲着的,他没有发现我,他就那么看着先生,什么也不做,就静静看着,似看风景,又似在看岁月,许是我眼花,隔了老远望过去,我竟觉得这样的画面很暖,我善念的源泉和恶意的起始如此和谐的拼凑在一起,构造出一个人间的圆满来。


 


在我这里,与王俊凯沾边的词汇向来是带有贬义的,但即使如此,我也不得不承认,我这一生所遇上的人,能担得起风流倜傥四个字的,只有王俊凯。风流是他,倜傥也是他。


 


但对先生来说,王俊凯这人,从未倜傥,也不曾风流。


 


 


[ 3 ]


“他有些傻”这话先生说过一次,王俊凯也说过一次。


 


季节变得快,转眼就是夏天,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夏天,没有满池的荷花,也没有苏堤微皱的湖面,只有烈日一如既往,守着千年万年的炎炎。


 


天气热了,秋日枯萎的叶又长了出来,大大方方接受耀眼的光线。先生在后院收拾了一方地界,安了竹桌和几张椅子,每日温完书后便把我和楠楠往那儿赶,先生来得慢些,他要先将井中放着的冰凉西瓜取出来,我也试着取过一次,放西瓜的木桶里装满了水,用麻绳拉上来,我脸都憋红了,手上勒出印子,先生见了笑我说:“和个小辣椒似的。”


 


吃西瓜时先生会给我们讲些精怪故事,凡以情作头,以死收尾的,先生就摇着折扇叹一句“可惜”,也不知那些凄楚的孤魂能不能听到,但关于先生的事,我向来是不吝以最光亮的道路去畅想的,是以我也就不觉得坟茔里的野狐和游鬼可怜了——他们可得了先生的怜惜呢!


 


忘了具体哪日,先生说丝帕留情,我猛地想起下午瞥见的事,挖西瓜的木勺被我调了个头,转了几下,我抬头看着树荫间隙里露出的星辰,嚼着西瓜开了口说:“今儿下午我瞧见王俊……我瞧见凯爷了,和东街的柳小姐一道,在我们巷子旁的拐角,两个人凑一起说话。”


 


“哦?”楠楠转过来头,央着我继续讲,我悄悄望了望先生,他也饶有兴致看我,见他没注意我喊王俊凯名字,我也放宽心,接着说。


 


“柳小姐捧着画卷,对凯爷说叨,总之不过是些琐碎,把这画卷的来之不易说得明白,而后从荷包里取了块丝帕,两样夹在一起要送凯爷,我看着凯爷收了那画卷,还以为要成了,谁想凯爷拿了画就摆手,对着柳小姐讲‘我不热,用不上这丝帕’,过了会儿又接一句‘这画我是很喜欢,但得来麻烦,又贵重,小姐不若说个价钱,王某明天遣人送到府上去’。那柳小姐听了,整个人都呆了!”


 


楠楠闻之大笑,西瓜汁沾衣服上都没发觉,倒是先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,然后迎上我不解的视线,他又笑了,嘴角梨涡明显,他说:“小凯啊,他就是有些傻。”


 


“才不呢!”我反驳,“柳小姐找那画花了不少功夫,我隐约听得什么瘦金体题字,王俊……凯爷就给些钱财,画就到手了,四处打听的柳小姐才傻呢。”


 


先生摇摇头,嘀咕了句:“他可不喜欢这些。”


 


我那时只想,柳小姐没和王俊凯好,那能不能和先生呢?这不怪我,先生年纪也不小,亲近的姑娘却几乎没有,姆妈叫我别整天粘着先生,免得误了先生。柳小姐学识高,性格好,家境不错,还给过我两次外国糖果,我想啊,先生顶好看,柳小姐也不差,虽说她喜欢王俊凯,可王俊凯哪里比得上先生呢?只要柳小姐愿意和先生来往,那就一定会喜欢先生的。


 


当时年纪小,觉得自己喜欢的人,合该整个人间都喜欢他。


 


次日学堂轮休,中午吃了饭我提着姆妈给的几个驱虫药包就去找先生,书房里放一个,楠楠屋里放一个,后院竹桌放一个,辗转到先生房间,我听见王俊凯的声音,吐了吐舌头打算等他走了再进去,我可不愿见他。


 


王俊凯声音有些无奈,他反复说:“真的,我钱都给了,又退回去算什么事儿啊。”


 


先生说:“人家女孩子送你的,到我手上,总是对她不住,你把画还回去,钱财数目大,得要回来,你买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送去,作赔礼。”


 


“我说你真是……她喜欢我你不知道啊,还让我送东西?”


 


“你也知道她喜欢你啊。”先生打趣他。


 


“啧”,王俊凯妥协,“我看你真是有些傻,明明喜欢得紧,偏要还回去。”


 


而后他走出来,我躲在在门栏右边的柱子后面,探出头看王俊凯走远,手上拿着个画卷,和昨天柳小姐给的一样。


 


我这才懂了先生说过的王俊凯不喜欢这些的含义,仔细想来,王俊凯的喜好有那么几个,街坊也都能说出来,比如茶叶,比如听戏,再比如书画。但我一回忆,王俊凯在先生这儿喝的从来不是茶水,上次他在后院哼曲,一段戏词乱七八糟,只有调子是对的,而书画……王俊凯的画我不知道,那书可是十分……潇洒。


 


真喜欢这些东西的,是先生。


 


姆妈之前和先生谈话,说王俊凯仪态风流,倜傥不羁,先生差点笑得肚子疼,直说王俊凯那个性子,和风流不羁沾不上半点。


 


那是大概是因为,在先生面前的王俊凯,和在我们面前的王俊凯,是两个不同的人吧。


 


我看着王俊凯拿着画卷走远了,立马从柱子后面走出来,抓着驱虫药包跑进先生卧房,献宝似的交给先生,看着先生把它挂在床头,闻着那股淡淡药香,心里什么都不想了。


 


现在忆及当时,先生说王俊凯傻,王俊凯说先生傻,要让我来说,那时的我才最傻,听了那么多风花雪月,还是一窍不通,看不出有的喜欢隐在平淡的表面下,纵有惊涛骇浪,看上去亦是波澜不惊。


 


倒是先生摇着扇的“可惜”二字,道尽古今情事。


 


 


[ 4 ]


十四岁那年生辰,我邀了先生来家里做客。


 


姆妈给我做了寿面和寿桃,妹妹扒拉着餐桌边缘盯着上面摆好的蒸鱼,我见她馋得慌,递她一块麻糖垫垫肚子,转而又看着大开的门口,大声问门口迎着日光缝补物件的姆妈:“先生来了吗?快到了吧?”


 


就在姆妈快被我问得不耐烦时,先生提着东西走了进来,我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过去,从先生手里接过包了牛皮纸的小盒,边将先生往里引边问:“先生送了我什么呀?”


 


先生眨眨眼说:“书。”


 


“啊……”我瘪嘴,“又是书……”


 


“怎么了?不喜欢?”


 


我不知该如何讲,拧着眉把那盒书抱着,“我喜欢先生送的东西,可我不喜欢书……”


 


先生被我逗笑,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,有些局促的转过头说:“骗你的,里面装的生日蛋糕。”


 


“蛋糕?”


 


“恩……是西洋那边过生辰要吃的东西,点上蜡烛能许愿的。”先生进了客厅,落了座,一张脸又严肃起来看我,有些感慨说:“都十四岁了,还这么不爱读书,王勃十四岁都写《滕王阁序》了。”


 


“真的呀?”我惊得瞪大眼,“我还背不下来呢!”


 


先生敲敲桌子,想了想又道:“不过世人大多接受是他二十六七写的这个说法,但我觉得,这么天聪早慧的人,十四岁也不稀奇不是?”


 


“他是很厉害,可是我觉得先生更厉害!”我吃两口寿面又问先生,“先生十四岁什么样啊?”


 


先生半阖着眼,有些怀念又有些遗憾一般道:“我么……在读书。”


 


先生比我大上十五岁,他十四岁时世上还没我呢。那时的华夏,满目疮痍,战争频仍。人人自危,人人自立,又人人看不到前方。


 


我的十四岁,是寿面寿桃、父母亲妹、先生送贺构成的;先生的十四岁,是兵刃相见、居无定所、国将不国构成的。


 


那段日子,读书成了难于登天的事,我问先生怎么熬过来的,先生十分自然说:“有王俊凯啊。”


 


战火一下就蔓延了,谁都没料到,前些日子还在收拾课本上学堂,过了会儿就得东躲西藏防日军,太快了。王俊凯那时十五岁,意气风发,决绝的扔下课本参了军,先生要同他一起,却被他劝下,直言他是这一批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,有更要的事等他去做。


 


“有什么事情比家国更重要呢?我想不出,但王俊凯说读书更重要,为什么呢,他说现在只顾着打仗,没人去注意文化了,这赢了后全剩下一群大老粗,谁来保证国家未来?”


 


“在第一线战斗的人重要,因为他们随时可以死,但读书人也同样重要,他们代表着未来和希望,他们不能死伤。”先生说完摆摆手,“也是那时一腔热血,谁也没想过国土会不会沦陷,都抱着抗战必胜的想法在死撑,还好还好,我也不算辜负他,学成后虽不是第一线,倒也贡献不少力量。”


 


直到多年后,我和先生离别,我才恍然大悟,先生的战场没有刀光剑影,但步步皆是血雨腥风,上海和重庆我都去过,但只是游玩,不似先生,在这两地之间默默往返数次,次次都性命堪虞,奔波时心中还惦念一个延安。


 


先生将战时他和王俊凯往来的信件读给我听,冬天了,北京有雪,我让妹妹在先生院里堆雪人,自个儿趴在书房桌上,听着先生温厚的声音缓缓念信。


 


王俊凯是个啰嗦的人,一句“天寒加衣”能翻来覆去说上数遍,但我知先生是喜欢的,不然不会过去这么久,那些信还保存得那样好。


 


我从信里偷得些许黑夜将尽的光亮,看两个年轻人对祖国的热忱,想那时风云变幻的精彩,最后都化为先生的一句:“见信如唔,近来夏意正浓,庭前茉莉已盛,叹离君千里,无人与吾闲庭信步,赏月凉如水,观花开未眠。”


 


十四岁,我不算大,也称不上小,但确实很多道理不曾明白,只一心渴望长大成人,渴望逃离学校,我还不明白将满未满才最圆满,也不懂得珍惜眼前。我没有什么好忧虑的,父母安康,妹妹年幼,家国已定,岁月那样好,谁都不曾料到以后的突变。


 


先生的茶杯永远只倒七分满,若让我来,便常倒得溢了出来,跟先生治学许多年,茶道我不甚明了,如今却了解了些。


 


不说日后青春浓烈,就停在这里吧。停在先生念信,我侧耳听,院里妹妹堆雪人,家里父母举案齐眉,楠楠在书房做功课,连王俊凯也好好的往先生这儿走。就暂停在这一刻,别走了。


 


可时间不等人,我仍是渐渐老去了。


 


 


[ 5 ]


我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明白先生和王俊凯不仅仅是挚友的。


 


姆妈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,不能和小时候一样有事没事找先生,何况先生至今未娶,于我的名声也不好。话是这样说,但姆妈也不拦着我找先生,她心里明白,先生不可能喜欢我。


 


至于我对先生,实事求是,定然是喜欢过的。


 


既然有了“过”字,便不是现在时了,十八岁那年夏,我拿起纸笔,写了无数次先生的名字,一笔一划,易烊千玺,我写情书,不知如何开头,也不知怎样结尾,连句像样的喜欢都下不了笔,总觉得有什么不妥。


 


我百思不得其解,只能去问先生,我不再向从前一样肆无忌惮的从门口跑进来扑进他怀里,而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说:“先生……情书怎么写呢?”


 


先生犯了难,甚至结巴了,吞吐说他也没写过,不知道。


 


我有些郁郁,干脆去问了楠楠,楠楠也十八岁,有喜欢的人,追了大半年,到现在还没到手,若不是实在没人,我才不找他。他问我:“你都没见过几个男的,要写给谁?”我不答话,只催着他教我,楠楠对我鄙夷,把他这半年来写过的经验告诉我大半,临了觉得不对劲,突然一拍桌子,大声道:“你不会要写给我哥吧?”


 


“哎呀!”他见我不答,侧面肯定了他的说法,急得在房内转圈,最后只憋出一句,“你要写就写吧,可别让凯爷看见。”


 


关王俊凯什么事,我翻个白眼,让他看见怎么了。


 


我删删改改,仔细誊写,连信封都左挑右选,我写完了,松了一口气,又开始紧张起来,我等不及,我等了太久了,我连鞋都没穿好就跑了出去,姆妈在身后说快吃晚饭了,让我别跑远,我心里答,不远的,很近,一会儿就行。


 


大门被关上了,先生不会不在吧?我不想就这么算了人不在也能送信呀,我想着,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,想起楠楠原来下午不想读书,总往外溜,后院有个小门被他撬了锁,先生没发现,到现在还能进人,只是挤了点。


 


我转头往后院跑,费了不少劲从小门挤进去,悄声走到后院中央,却发现先生就在后院树下,几年下来,我已经知道先生夏日喜欢在后院的摇椅上休憩,但此时摇椅上的不是先生,而是我许久未见的王俊凯。


 


我隔他们还有段距离,一些树木遮住我,但我也看得见,就和几年前我看见王俊凯为睡着的先生吹去落叶一样,我看见先生低下头去,亲吻王俊凯的眼睛。


 


只眼睛还不够,还有嘴角。


 


前些日子我还听先生说想王俊凯了,当时还说先生真把王俊凯当兄弟了,原来是这样。


 


我觉得我很奇怪,隔了这么多年,我记不清我写的情书,我想不起那些踌蹴的感情,我数不上喜欢了先生多久,但我还记得先生亲吻王俊凯时的样子,是有别于展现给我的温柔的,非常缠绵的模样。


 


我该伤心,我该哭出声来,连一碟桂花糕碎了我都能大吵大闹,记恨王俊凯许久,可这次,我只是转过身,又从小门里挤出去,回了家。我没有理姆妈叫我吃饭的声音,我就呆在房里,翻着先生给我做了批注的书本,我一滴泪也流不出来,我说不出话。


 


我开始讨厌我自己,我讨厌自己……恨不起王俊凯。


 


我的先生那样好,凭什么让王俊凯得了呢?凭什么呢?而我居然接受得如此快,甚至还有种“本该如此”的感觉,我真是癫疯了。


 


十八岁的夏季,繁星满天,西瓜很甜,过了这个夏天,再过一个秋天,到了冬天,我就十九岁了。


 


从此后,我的先生,我可以尊他,可以敬他,可以怜他,却不能喜他、恋他、爱他、


 


我的情书还未送出就被退回,我的爱恋还未开始就已消退,我失去了我的先生,却发现了一个亲吻王俊凯的易烊千玺。


 


不可能属于我的,易烊千玺。


 


 


[ 6 ]


入了大学,去找先生的时间少了,我的国文却一下变得极好。


 


也许之前学不会,只是因为想要先生不停教我,而现在我只想不丢先生面子。先生任职的大学在我学校旁边,有时我还能听得同学议论先生,说先生三十多岁的人了,却比同级的男子还惹人注目。


 


我闻言笑笑,那可是我喜欢过的人啊,当然优秀。


 


我的时间一下子加速了,过得极快,期间春去秋来,又是数载,楠楠都开始谈婚论嫁,姆妈着急的想为我相亲,我却一个也看不上,这些人怎么比得上先生呢?


 


可先生也不好过,我从楠楠那儿知道,他和王俊凯闹了矛盾。


 


党派之争,政治倾向,我是一概不懂的,但王俊凯置身事中,先生早期又参与太多,到这个时候,就显得敏感起来。


 


先生和王俊凯的争吵,无非是时局造就,他俩不该如此亲近,先生之前的所作所为,我也猜到一些,总归是在重庆和上海都呆过的人,即使心向延安,也免不了惹一身腥。而王俊凯这些年过来,我都看他不惯,别提官场。


 


该出国吗?该分离吗?我说不了答案。


 


先生有一身傲骨,自觉无罪无错,便不可能低头,也不会藏躲。王俊凯虽在我看来讨人厌,但也是顶天立地的人物,无畏无惧,两个人都劝对方走,两个人又都不想走,最后倒是楠楠痛快,追着妻子去了香港,还带上了湖南老家的亲人。


 


而我只是个普通人,家里因做生意略有积蓄,看不清这宦海沉浮。


 


再见王俊凯,是在深夜,妹妹养的猫丢了,我走街串巷的找,回家时已昏昏欲睡,街灯很暗,王俊凯站在我家门口,拿了个行李箱,见我回来,对我挑挑眉毛。


 


“你来做甚?”


 


他和以前差不太多,依然是精致的眉眼,却平白增添几分沧桑,若不是他头上零星白发,我都快忘了,王俊凯已四十二了。


 


他将行李箱给我,又从口袋里拿出几封信,都交给我,我见他这样,莫名感到恐慌,我拉着他的袖子问他:“你要走了是不是?你要走了!”


 


我的声音近乎凄厉。


 


他点点头,想说话又没出声,我却一下明白,摇着头喊:“你自己去说,你去告诉他,我不帮你!”


 


“我不知道……这次是生离,还是死别。”王俊凯挠挠头,“明天一早我要去军委会,能不能出来,我也不知道。”


 


“你不跟他说再见吗?”


 


“说了……就真的回不来了。”王俊凯跺跺脚。“留个念想,能让我撑下去。”


 


说到底,都是他们俩的事情,我又能做什么主呢?


 


我接过行李箱和信,打开门,进去时我对往外走的王俊凯说:“你等等,我送送你。”


 


小巷不长,很短,我陪着王俊凯走过去,我俩少有如此和睦时候,堪称稀奇,到了末路,他要走,我却拉住他,我自己没发觉,但我确实哭了,我哭着问他:“你一定要,连一点希望都不给我吗?”


 


“我也会嫉妒,”王俊凯用手给我擦眼泪,“我只要一想到离开后他身边有别人陪着,我就难受。”


 


“我十二岁认识他,三十年了,很长是吗?可你多年轻,你还有比三十年更多的时间陪他,慢慢你陪他的时间就超过我,我再不是唯一,我怎能忍受不是他的唯一?”


 


“他爱的是你!”我泣不成声,还要说出我不愿承认的事实,太难。


 


“可他拒绝不了你,就算是学生,一个陪了他数年的学生,他难道不会记得很深?”王俊凯瞥我一眼,和当年站在我对面看我哭闹一样的轻蔑,“谁叫你忘不了他!”


 


“你要他恨我……王俊凯,你走了,楠楠走了,你还要他恨我,你混账!”


 


他冲我笑一下,再没理我,就这样走了。


 


这时我多恨我了解他。


 


我和先生,认识到如今已有十四年,我不懂先生,却明白与我不甚熟络的王俊凯,只因为我们都喜欢同一个人,怀揣同样的心情。


 


他一走了之,只托付我,哪里是信任,分明是妒恨。我送走了他,我没有留他,先生怎会不怨我。


 


可我留他不住!我留他不住!


 


我回到家,照灯读完王俊凯的信,我的手在抖,强忍着没将信纸撕碎,王俊凯多狠,黑字白纸上清清楚楚写——我要回不来,那死心眼的丫头总不会舍了你。你就忘了我,和她凑合吧。


 


凑合,我的圆满于他只是凑合。我却偏生要将这封信交到先生手上,便是凑合我也要一试,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圆满,我遇上一个先生已是不易,能遇上便是我的缘分,合该被我死死攥紧。  


 


即使我知道先生最可能远离我,最可能怨怼我,最可能再不见我,我也要一试。


 


这一年王俊凯四十二岁,我二十六岁,先生四十一岁。


 


十四岁的我背不出《滕王阁序》,先生给我念了一晚他与王俊凯的来信,我满心喜悦,只觉得越发喜欢先生。


 


二十六岁的我写不出《滕王阁序》,却收下了王俊凯给先生的信和物件,陪着王俊凯走完小巷,一腔愤懑,想起先生便感绝望。


 


 


[ 7 ]


我已老了。


 


最后一次见先生,我十分狼狈。


 


红卫兵将先生的院子砸个稀巴烂,有先生收集的瓷器,有楠楠幼时喜欢的风筝,有我送先生的墨砚,开得好好的花被扯出来,儒雅的先生被按在地上,他拼命把身边散落一地的东西往怀里刨,那是王俊凯托我给他的行李箱里装的小玩意儿,一件件都蕴藏我不知的往事。


 


我没有管姆妈和阿爸的叫喊,我往先生倒下的放下跑过去,许多人拦我,骂我,我都听不见了,我冲他们说:“让我送送他!我只想送送他!”


 


太乱了,我记不得谁将先生拖出去,也记不起是谁将我绊倒,让我只送了先生半路。


 


我只记得我对先生喊,我歇斯底里,毫无仪态,我冲他喊:


 


——“你要是不回来,我将他的东西烧个干净!渣滓都不留!”


 


他还是没回来。


 


和那天离去的王俊凯一样没有回来。


 


当年我将行李和信交给先生,先生读完了信,然后小心翼翼将行李箱里的小玩意儿一件件摆在床边,他没有看我,我知道,他再不会看向我了。


 


没有人知道王俊凯怎样了,或许先生知道,但他也不会告知与我,在我世界里,王俊凯便是个小气鬼,不知死在哪儿的善妒鬼。我和先生成了陌生的相识,能够相对,但却无话。


 


关于先生和王俊凯,我不知他们如何相识,不知他们如何相恋,也未看见他们相守,我只见证了他俩的离别,且送了送他们。


 


还是那句话,我只是个局外人。


 


我老了,老来想起先生,还是初遇时的模样,我以为我会忘却那么一点,原来他从未在我记忆里褪色。至于王俊凯,我也记得,因为我记住了先生,所以也就忘不了他。


 


文革结束后我回到了小巷,先生居住的四合院门前被扫得干净,我不年轻了,可心情却变得和小女孩一般,我急急忙忙推开四合院的门,喊着先生往书房跑,可我没走两步,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拦住我问我何为闯进他家,我只呆愣问他先生呢,他却说,哪有什么先生。


 


是啊,哪还有什么先生。


 


我这一生,也算尝过生离死别,生离是先生,死别是王俊凯。


 


我说不上哪种离别更为难以承受,只觉时光漫漫,往事难忘。遇上先生,不知是我幸运,亦或是我不幸,但我总感谢先生,让漫漫时光中有那么一个人,可令我午夜梦回时思念,可让我一生孑然。


 


恍然我想起过往的夏日,王俊凯赖着先生不走,我和楠楠吃着西瓜赏星,没有痛苦的嚎叫,没有匆促的送别,只有聒噪的蝉一直鸣,我用心去听,只听得它们铺天盖地叫着那么一个字。


 


——“寂、寂、寂、寂、寂。”






----------------THE END-----------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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